汐殿

宁静从北海回来不过五日，便到了符莹的七百岁生辰。

神族寿数绵长，身为上清天少君的符莹更甚，是以只有每逢百岁时才会象征性地过上一过。而所谓的庆贺，也不过是在一如既往清冷的上清天与姬梦佳她们摆上一桌酒，难得任性地醉上一回。

不过今次天帝也不知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，以符莹预言北海海妖之乱有功为由，突然下诏要在天界替符莹大办一次生辰宴。

昭辰殿中，符莹懒懒地支颐靠在软塌上，反复打量着手中那道银色镶边的诏书，唇边几不可察地绽出丝冷笑。

她素来不喜宴会之类的场合，尤其是天界的宴会。不过是一群挑着影子般笑意的人说着与自己真实想法相反的话，她着实提不起兴趣来。

不过，若是天族设宴，宁静便一定会来。

这样想着，她好歹收敛了些眸中的讥讽。

符莹带着姬梦佳出现在灵威殿的时候，受邀的诸神已经到得差不多了。她环顾四周，在最靠近主位的一张桌案边看到了宁静。

战神罕见地穿了一件曳地的酒红色长裙，领口的银边在从殿顶泻下的春阳中熠熠生辉，仿佛镀了一层骨骸般荧白的光。

似有感应一般，宁静轻轻抬眸，便正对上了符莹流转的眼光。两人不动声色地望着对方挽起个真情实意的笑，复又很快错开了视线。

符莹领着姬梦佳和尹初黎正欲往右侧空着的第四个位置去，却听耳边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：“少君殿下，您今日的位置在那边。”

她微微蹙了蹙眉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，便见一个玄衣男子负手站在左侧第三个案席旁，直直地瞧着她。

符莹是第一次在天界见着这般的人。他说话的时候明明端的是客气矜贵，一双浅紫色的眼眸里却全是丝毫不加掩饰的不耐。就好像，与自己说这几句话，是谁逼他似的。

这就有意思了。

“这位是天龙族少族长，洛淼。”尹初黎附在符莹耳边轻声提醒了一句，一对桃花眼中闪过些不明意味的光彩。

原来是天帝的侄子。

符莹垂了垂眼帘压下心底的疑惑，再抬眼的时候便换上了一副淡漠疏离的样子，朝洛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，便抬步往左侧走去。

那头的宁静看似在和北璋雨绮聊着天儿，其实眼角的余光一直黏在符莹身上，方才洛淼与她的这一来二去她自是看得一清二楚，不由抿了抿唇，心下没来由地升起丝不安来。

“怎么了？”北璋雨绮软软地用一根手指撑着头，在果盘里摘了颗葡萄扔进嘴里，便见宁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，正巧见到了刚坐下的符莹。

“呦，这位总算是来了呀。走走走，本神可得去好好谢谢她，此次若不是她，旭儿的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呢。”说着便拉起宁静想往对面走。

“你别闹了，宴会马上开始了，你要谢她等宴席散了也不迟。”宁静原本千回百转的思绪被她这番话彻底打散，眼见着她真的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去与符莹搭话，有些忍俊不禁地把她按回了原位。

几乎是同一时间，穷淮的声音在主位上朗朗响起。

今儿本就是为符莹办的生辰宴，作为主角的少君殿下自然是万众瞩目。祝福的祝福，送礼的送礼，攀交情的攀交情，而从头到尾，符莹都只是淡淡地笑着，将寒暄的事儿全部交给了姬梦佳和尹初黎。

穷淮在上首看着，眸中缓缓凝起了些厉色。

“昭辰啊，今日是你的生辰，本座也想送你一份礼。”他开口的时候，宁静正提着酒壶给自己倒酒，闻言手上动作一顿，上好的琼浆便顺着壶口汩汩淌下落在了青木案牍上，晕成一捧剔透的水泽。

她从纤长的羽睫下暗暗朝符莹看过去，微微摇了摇头。

符莹自然知道宁静的意思。穷淮莫名其妙地替自己操办生辰宴，如今又说要送礼，就差没将“有所图”三个字写在脸上了。

可是她不能拒绝。

穷淮当然也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。

还未等她开口说什么，穷淮的声音便又在空旷的大殿上转了个弯儿落回了她耳边。他说，想赐她一门婚事。

“本座与元君乃多年好友，如今元君闭关，本座自然得对你多照顾些。正好我侄儿洛淼也到了成婚的年纪，虽不才却好歹也是天龙族少族长，还望昭辰你不要嫌弃啊。”

符莹脸上始终挂着的浅淡笑意终于有了一丝裂痕。

还未等她说什么，尹初黎暴躁的声音便在她脑海里炸起。“我呸，什么多年好友，尊上是何等人物，这一天四界十三域独一份的大圆满，天生地养的神体，就凭他一尾血脉不纯的金龙也好意思来攀交情。我看他就是仗着尊上多年不理世事，才敢这般胡说八道。”

姬梦佳的脸色也很是不好。旁人都只知上清天尊主斗姆元君修为高深莫测却不食人间烟火，只有她们几个才知道自家尊上那真真是个护短的性子。若此次真让少君殿下摊上份婚约回去，等元君出关了非把她和尹初黎废了不可。

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，姬梦佳果断开了口，“帝君说笑了。您给殿下赐婚殿下自是感激，只是我们尊上之于殿下与其说是师尊不如说是半个母亲，婚嫁之事，自然还需尊上定夺。”

宁静早在听到赐婚两个字时心中便掀起了滔天怒火，可也知道若自己第一个反对定会惹人怀疑，只得烦躁地直把身下的坐垫揉成了月老那张沟壑纵横的脸。

此时听了姬梦佳的话才稍稍松了口气，只是这口气还未吐完，便听天帝身旁的荀梓芬柔柔地开了口：“青龙域主这话是什么意思，难道君上还没有资格给少君殿下赐婚吗？”

姬梦佳唇边的笑意冷了冷，只觉那娇滴滴的声音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。“天后这说的是哪里话，我没有这个意思。只是婚嫁之事素来要依父母之命，难不成帝君想当我们殿下的父亲么。”

姬梦佳这话，说的可谓是毫不客气了。符莹心里偷笑，却还是装模作样地呵斥了一句。

那头，北璋雨绮已经掩唇笑出了声。

旬梓芬最见不得北璋雨绮这副放肆的样子，当即蹙眉沉声道：“九凰上神这是在笑什么，说出来让大家也听听啊。”

北璋雨绮懒懒地掀了掀眼皮，就着手边的酒喝了一口，才慢条斯理地回道：“本神是在笑，这么多年过去了，天后这挑拨离间的手段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。”

旬梓芬被气得不轻，却碍于一旁的穷淮不好发作，一时憋得脸色通红。

荼姚的声音便是在这个时候打破了满室尴尬。“小雨，不得无礼。”见北璋雨绮瘪了瘪嘴不再开口，才抬眸直直地看向了上首的穷淮。

天帝的眸光闪了闪，荼姚自嘲地勾了勾唇。“青龙域主的话虽不中听，却也不无道理。嫁娶之事的确父母之命为重，此事，洛鄞族长也赞同么？”

符莹这才侧首看向了身侧案席边洛淼身旁的中年男子。

突然被点名，洛鄞依然神色平静，一双古井无波的眼在荼姚身上停留了几秒，抬了抬手说了句“并无异议”，便又埋头饮起了茶。

这下符莹终于知道那洛淼的面瘫是遗传的谁了。

一时间局面又陷入了尴尬。

宁静清了清嗓子，终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开了口。“帝君，臣女觉得此事的确不宜越过斗姆元君。听说元君与我姚姨关系甚佳，待元君出关后不如便由姚姨在她面前提一提此事。若是元君觉得不妥，便当做没有发生过，若是元君应允，再由姚姨回禀帝君，届时再承上赐婚的旨意也不迟。”

荼姚暗红色的瞳孔中漾起丝戏谑的笑意。

这小妮子，如今竟是连她都算计。

脸上却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，微微颔首，“这倒也是个办法，此事若由本座提起便可当成是闲话家常，即使不成上清天亦不会觉得是我天界逾越了。”说完便好整以暇地向后靠了靠，等着穷淮的决定。

穷淮自然是觉得不甘的。若按他原本的想法，符莹该是不会反对的，岂料她身边人的反应会如此激烈，想来这也是她本人的意思。

将此事交给荼姚去说虽让自己少了次在斗姆元君面前薄好感的机会，可若是事成了....

想到这里，他不禁朗声笑了笑，当即同意了下来，又顺带着夸了宁静几句。

此事至此，方算告一段落。

只是被穷淮这么一闹，符莹到底是没了继续呆在这儿的兴致。若是早知今日他要整这么一出，自己是说什么都不会来的。

借口不胜酒力要出去透透气，符莹留了姬梦佳和尹初黎在殿内应付那些人，独自朝殿外走去。

灵威殿位于九重天最高处，站在中庭的露台上一眼望出去，是绵延无际的云海和流霞，偶有蓬莱的仙鹤飞过，像是一片浑茫中澄澈的光白，透着诗性的力量。

“好看么？”

符莹没有回头，眼中笑意却深了些。“自然是好看的。只是高处不胜寒，这再好的光景一个人看得久了，便也多少变得无趣了。”

宁静会心一笑，觉得此言甚是。

“符莹，生辰快乐。”她走到她身侧三步开外站定，在外人看来便是普普通通的熟人关系。而她眼中情真意切的光泽便只有符莹能看清楚了。

符莹闭了闭眼，觉得今日听到的数不清的祝福中，只有这一句，能叫她心生欢喜。她悠悠地点了点头，偏过头来朝宁静眨了眨眼，“礼物呢？”

宁静故作不解地学着她的样子歪了歪头，“什么礼物？你今日都收了那么多礼了，还想要礼物啊？”

符莹闻言愣了愣，将想说的话约略在心底滚过一遍，方才认真地看着她，正色道：“不一样的。那些人送的，我都不在乎。”

我只在乎你送的。

这句话，她到底是没好意思说出口。

可宁静分明是听懂了。战神笑眯了眼，一双杏眸光灿灿的仿佛被嵌进了满天星辰。然后她缓缓从袖中掏出了一枚小巧的物什。

符莹接过来细细瞧了瞧，一眼便看出那是北海海域最稀有的灵矿，被打成了一朵精致的莲花样式，看起来倒像是枚戒指。

“这是我特意让族中炼器师炼制的通讯器，这个给你，我也有一个，这样日后若有什么事，即便我不在天界你也能用它联系我了。”宁静挑了挑眉向她解释着，语气中颇有些骄傲的意味。“不过这灵矿实在太少，只够打成戒指的，其实本来我是打算做成项链的呀。”

符莹见她自个儿说着说着竟是愈发懊恼，不由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，“行了行了，戒指挺好的。阿静，谢谢你，我很喜欢。”

她是真的喜欢。旁的不说，便是她这份心意，她也是十足受用的。

宁静见她脸上的欣喜不似有假，终于放下心来，却忽又想起了方才穷淮所说的荒唐事儿，忍不住皱了皱鼻子。“方才的事.....”

符莹轻声叹了口气松开手，抬眸对上了她清亮的眼。

“阿静，我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逼我。我不会嫁的。洛淼也好，其他人也罢，我都不会嫁的。”

所以，你不用担心。